与“腐败”同谋的我们


与“腐败”同谋的我们

文/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 王啸

 

☞“消灭权利以消除腐败的说法本身并不准确。我们要消除的不是权利,而是权利的阴影。”☞“如果没有道德和信仰,制度设计就成为“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”的博弈。”

☞“我们太注重改革立竿见影,忽略价值观的熏陶教化。在法律的高楼上叠层架屋,道德的庭院却杂乱荒芜。不乏精心设计的制度,缺少潜移默化的民情。高估人为的力量,忽视自然和社会的规律。”

☞“真正疏而不漏,天衣无缝的是“天网”。在西方社会,这张网是由耶稣唤起的人的同情心和爱心来编织的。在中国,是由孔孟先贤们倡导的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、辞让之心、是非之心来编织的。”

☞“一旦改革不尽人意,效果低于预期,中途遭遇颠簸,我们第一反应是把廉价的谴责泼出去,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是别人的过错。谴责他人时,我们站在道德的高地,却不知在良知的审判席上,我们都是同犯与共谋。

☞“我们的市场和社会的秩序还大体存在,一切还在向前发展,并不归功于制度多么精妙,政策多么睿智,法官多么公正,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还是维系着基本的信任关系的。”

 

权力导致腐败,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。这句话百分百正确。除了来自政府的行政许可权,监管权之外,还有形形色色的各种权力:上级对下属,甲方对乙方,医生对病人,教师对学生,还有城管对摊贩,厨师对食客,以及游行者占领街道的权力,网民传播信息和发表评论的权力……

消灭权力以消除腐败的说法本身并不准确。上述很多权力是不可消除的,可能因为资源的稀缺(例如医疗、教育资源)、甲乙方地位的不对等、或者是自由裁量不可避免(比如医生判断实施手术还是保守治疗,警察判断嫌犯的动作是掏枪还是就范)。所以要消除的是权力的阴影——权力寻租造成的腐败,而不是正当的合法的权力本身。

疏而不漏的“法网”与温情脉脉的“天网”

消除权力腐败需要良好的制度设计。好的制度让恶人不作恶,坏的制度让好人变坏。行之有效的制度包括分权、制衡、监督和竞争。但不能天真地认为,有了好的制度设计,一切社会问题就迎刃而解。公司内部控制可以设计的精美绝伦,运行的不失毫厘,但它防不住管理层合谋的舞弊。国家就像一家大公司,如果各层管理者和广大职工道德低劣,精神颓丧,再苦心孤诣的制度机器,也经不住钻空子、找漏洞、各种规避和架空,最终锈迹斑斑、支离破碎。

制度设计能减少腐败的机会,让人“不能腐”,严刑峻法能增加腐败的成本,让人“不敢腐”,但都没有解决腐败的动机,即“不想腐”的问题。只能只有对法律的惧怕,还有拥有对法律的信仰。如果没有道德和信仰,制度设计就成为“魔高一尺,道高一丈”的博弈,法条就只是法庭内外“斗法”的工具。“徒善不足以为政,徒法不能以自行”。没有法律保障,道德正义无从兑现;在道德缺失的环境中,法律的强制力也无法奏效。

查理·芒格,这位沃伦·巴菲特的终生搭档,在一次演讲的末尾告诫法学院的毕业生:“由于在你们将要从事的行业中有大量的程序和繁文缛节,最后一个我想要告诉你们的道理是,复杂的官僚程序不是文明社会的最好制度。更好的制度是一张无缝的、非官僚的信任之网。”如果没有了信任,人和人步步为营、勾心斗角、重重博弈。如果婚姻、教育、养老都像股权投资一样,需要先签订数十页的法律合同,这个人世间还是没来过的好。

“法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强调法的威严和威力。但法网时而会漏掉“吞舟之鱼”。让大明帝国延续近三百年的,终究不是朱元璋剥皮点灯之刑,而是士大夫精神和乡绅宗法。真正疏而不漏,天衣无缝的是“天网”。在西方社会,这张网是由耶稣唤起的人的同情心和爱心来编织的。在中国,是由孔孟先贤们倡导的恻隐之心、羞恶之心、辞让之心、是非之心来编织的。

我们羡慕西方的民主和法制,却容易忽略维系西方民主和法制的民情。马克思在《共产党宣言》里说,资产阶级撕下了中世纪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……它已被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……。幸运的是,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水乳交融,给西方社会重新编织了一张情网。亚当斯密一面在《国富论》里冷冰冰地指出:“我们每天所需的食物和饮料,不是出自屠户、酿酒师或面包师的恩惠,而是出自他们利己的打算。我们不说唤起他们利他心的话,而说唤起他们利己心的话……”同时,他又在另一本巨著《道德情操论》里呼唤:“人类生活的不幸和混乱,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高估了一种境况和另一种境况之间的差别。贪婪过高估计了贫穷和富裕之间的差别,野心过高估计个人地位和公众地位之间的差别,虚荣过高估计湮没无闻和名闻遐迩之间的差别。”“在身体自在和心情平静方面,所有不同阶层的人民几乎是同一水平,难分轩轾的。一个在马路边享受日光浴的乞丐,拥有国王们位置奋战不懈的那种安全。”

这种语气和内容与中国传统智慧有多么强烈的共鸣!孔子称赞弟子颜回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。在另一篇里又赞许曾晳所说的人生理想:”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。

如果人性是恶的,那么有原罪和忏悔的情怀。如果人性是善的,那么有礼乐教化。总不能让13亿人的精神家园流离失所,不能让一个民族的灵魂无处安身。

股市防腐的制度设计防不胜防

股市是无数聪明人聚集和博弈的场所,无数场悲喜剧在这里上演。法制和人性的博弈,在这里诠释的淋漓尽致。股市不乏权力的影子,最受关注的莫过于股票发行上市的行政许可权。虽然IPO(上市)的直接融资额不到社会融资总额百分之五,但一亩三分地分外引入瞩目。财政拨款、项目审批、高铁采购、债券发行,即使问题大,猫腻多,寻常百姓也无亲身之感,切肤之痛。股市则不同,獐子岛核销坏账,万福生科欺诈发行,归真堂活体取熊胆,阿里巴巴海外上市,都会牵涉千万个股民的利益,挑动无数网民的神经。而境外成熟市场又像一面高悬的镜子,时时对照着、放大着中国股市的问题。

常年处在火山口和聚光灯之下的股票发行市场,制度设计应该日臻完善了吧?本世纪以来,的确不断尝试了各种人类智慧的结晶:双人审核和会议集体决策,折射出分权和制衡的思想;程序和规则透明,贯彻着“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”的理念,且在操作中力求不留死角;过程留痕几乎做到了极致,不亚于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底稿制度。

比如,对于双人审核、会议集体决策,本意是减少攻关的机会。在市场看来,不过是从搞定传统体制下大权独揽的一个人,变成搞定“关键的11个人”。难道制度上要再次博弈,将一家企业上市的决策会议从11人扩编到21人吗?增加透明度是第二种抑制权力租金的方式。有道是“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,灯光是最好的警察”。除了上面介绍的程序透明,规则透明,“更绝”的是在审企业招股说明书上网公开制度。一举把发行人的毛利率等信息一览无余地展示给客户和竞争对手,尽管发行人叫苦不迭,但为了提高透明度之计,也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了。近年改革更进一步,把上网公开的时点从发审会前提前到初审会前,今年初以来更是做到了“受理即公开”。与此同时,每家企业的审核流程及进度上网公示,且每周更新。这一系列做法,似乎达到了古今中外政务公开的极致。

任何一束光线都有它的阴影,在审企业信息的公开出乎意料地“方便”了某些趁火打劫,敲诈勒索的行为。21世纪传媒集团爆出的丑闻,说明部分媒体以“有偿沉默”为盈利模式的行业潜规则,已经演化成有组织的犯罪。媒体的权力在商业利益和经营压力面前,也迅速蜕变成一种腐败。

另一方面,随着注册制改革的推进,证券发行的实质条件有望取消,尤其是持续盈利能力的门槛。市场期待此举一劳永逸地消灭行政酌量权。为了弥补投资者保护的真空,须加强事后的监管和执法。可事后的介入也是一种权力。发现问题线索、调查取证、立案稽查、行政处罚和移交司法、民事和解、交易所退市,判断空间和酌量余地无处不在,寻租的可能也如影随形。权力重心后移,腐败的菌群也相应后移。

作腐败的同谋与共犯,还是公序良俗的使者和拥趸

之所以改革,是因为旧的制度不合理。可是旧的制度曾经是过去改革的成果。过去改革的对象,又是过去的过去革命的成果。我们一面不断否定过去,一面又重复过去的教训。善变的是制度,不变的是人性。“改革无止境”既是激励人心的话,也发人深省。

至此,我们太注重改革立竿见影,忽略价值观的熏陶教化。着眼于权宜之计和当务之急,难顾上百年之后和千秋大业。在法律的高楼上叠层架屋,道德的庭院却杂乱荒芜。不乏精心设计的制度,缺少潜移默化的民情。高估人为的力量,忽视自然和社会的规律。计算各种博弈的可能性,却把信仰和关怀置之度外。

一旦改革不尽人意,效果低于预期,中途遭遇颠簸,我们第一反应是把廉价的谴责泼出去,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是别人的过错。鲁迅笔下麻木的看客,升级演变为吐槽灌水,冷嘲热讽的网民。少有真正的内省,更没有良心的忏悔。谴责他人时,我们站在道德的高地,却不知在良知的审判席上,我们都是同犯与共谋。企业家创造就业也剥削工人,贡献GDP也污染空气、消耗资源,公务员、外科医生、优秀教师、外企医药代表、淘宝管理员,谁不是勤恳辛劳,谁又不是红包迎来送往中的一个中转站?

耶稣曾对着人群质问,你们当中谁是没有罪的,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(指一个被控为行淫的妇女)。众人听见这话,就从老到少一个个的走散了。如今我们新时代的老老少少,能逃得了法律上的罪,谁能干干净净地没有良心上的罪呢?卢梭在《忏悔录》的开篇中这样声明:“万能的上帝啊!…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!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,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,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。然后,让他们每一个人在你的宝座前面,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,看看有谁敢于对你说:‘我比这个人好!’”

如今我们这些老老少少,当我们看不惯某个社会现象,把谴责泼向当事人的时候,谁敢说,“我比这个人好!”?当然,也许都敢这样说。每个落马官员往年会议上的讲话,哪个不是振振有词呢?官员和百姓,谁都可以按着圣经,或者手指苍天,或者面向祖坟信誓旦旦。因为谁都不信仰宗教,谁都不敬畏鬼神,谁也不记得祖宗牌位。不怕来世的轮回,不怕愧对列祖列宗,不去想名垂青史,只剩下现世的法制来对抗现世的贪欲。我们有法律责任而无良心责任,惧怕法律而不信仰法律,这就是我们当今社会各阶层的普遍状态。

股市作为无数聪明人聚集的场所,多少用心良苦的制度敌不过一个小小的漏洞,多少殚精竭虑的政策抗不过歪曲的解读,多少高举高打的执法抵不住柔滑的人情。制度的法力小于人性的魔力。我们在编织法制之网的同时,别忘了去修补道德和信仰之网。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场,如果没有道德的润化、文化的熏陶、精神的契约、信仰的维系,拿什么来照亮一个个人的内心世界?

而我们的市场和社会的秩序还大体存在,一切还在向前发展,并不归功于制度多么精妙,政策多么睿智,法官多么公正,而是因为,人与人之间还是维系着基本的信任关系的。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,之所以还透着光芒和馨香,是因为虽然不乏市井流氓,但还有充满大爱的让.瓦让,仁慈宽恕的教父,献身理想的学生,相信爱情的青年,克忠职守的警察。

让信任、宽容和仁义洒遍法制所不曾照料到的角落,是市场和社会长治久安的终极希望。哈姆雷特发出微弱地呼喊:这个时代脱了臼,我却注定要为它正骨!(或者说:这个时代是非颠倒,却要我来扭转乾坤。)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王子。有人问,解决方案在哪里?道德的良知和精神的信仰不需要一个计划经济式的解决方案。让“生存还是毁灭”这个问题从每个人的内心复活。每个人懂得内省,就是为社会正骨和疗伤的最好的方式。“法网”正在编织,“天网”正在修补,道德和信仰以不低于GDP的速度生长,时间的复利就会展示最伟大的力量。有朝一日,我们和我们的后代,就不再是腐败的同谋与共犯,而是公序良俗的使者和拥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