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《清华金融评论》, 编辑部
标签:李扬
文/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理事长、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李扬
资产负债表衰退正在冲击世界经济
疫情迫使经济按了“暂停键”,这种情况下,企业过去的借债很有可能变成不良债务,对应到债权人,则是不良资产,这样,典型的金融风险就会产生。
危机以来,世界各国货币当局、财政当局都采取了很多救助措施,这些措施无非是用于三个方向。一是解决企业、单位、金融机构面临的问题;二是全面提振社会的信心;三是针对个人,补助那些生活无着落的贫困人口。第三个方面很重要,因为它直接关乎社会安定,所以,很多国家政府直接给百姓发钱或消费券,在中国,全国性的安排还没有,但是各个省、市大都有自己的类似举措。
金融运行的基本法则是有借有还,所谓金融,就是货币资金的有偿转让,有偿,是金融活动的要点,那么有偿如何才能实现?基本程序是,资金到手后需要在企业形成产品,能够卖掉形成利润。但是,疫情使得这些链条中止了,于是,可能有相当份额的现有资产会变为不良资产。如果资产成为不良资产,经由资产负债表效应,整个经济便会面临巨大的负面冲击。对于企业来说,借的每一分钱都不能赖掉,但是与这些负债相对应的资产却会因疫情的发生而贬值,所以企业需要调整资产负债表,大家都这么做,整个经济便会下行。宏观经济学最近几十年来有很多进展,其中之一,就是确认了“资产负债表冲击”在整个经济周期运行中的关键作用。现在,这样一个冲击正在全世界上演。
大量发放的钱很多并未流入实体经济反而加大了贫富差距
现在为了救助危机,各国政府发了大量的钱,其中相当部分用于补助。在货币“放水”的情况下,会不会产生通货膨胀?很多人把这次疫情遇到的问题和上次SARS对比起来看,大家认识到,SARS和新冠之间的一个重大区别就是,SARS的时候生产没有受到影响,需求受影响相对较大。所以SARS后,全世界依然是通货紧缩。新冠疫情不同,疫情发生后,大部分地区群众禁足,甚至封城、封国,所有生产要素都不能流动,大部分生产不能正常进行,导致供应大规模萎缩。
大家知道,所谓通货膨胀,简单说就是过多的钱追逐过少的产品。现在产品供应少了,但是过多的钱还在被释放出来,于是形成“过多的钱追逐定量的甚至是更少的产品”,通货膨胀就会发生。最近几十年来,全球宏观经济运行的主要倾向是通货紧缩,因为供应太多而需求不足,而现在,需求固然受到影响,供应受到的影响可能更大。在这种情况下,必须对通胀保持足够的警惕。中国第一季度的数字已经出来,可以看到CPI和PPI都上涨较快。CPI所对应的产品恰恰主要是人们日常所需,特别是低收入家庭的日常所需。所以,这些必需品价格上涨所带来的社会影响非常大。我们必须对此保持充分的警惕。
警惕贫富不均加剧
疫情期间放出的大量资金去哪了?最希望出现的结果是进入实体经济,使得人们愿意生产、愿意投资、愿意增加雇员,产品生产出来卖得掉、工资能照发、利润能增加。但是,疫情期间,从金融渠道和财政渠道释放出的资金,基本不走这条正常渠道,因为现在很多地方禁省,甚至禁国,企业不能够生产,所以企业即使拿到钱,也不会从事生产和投资。于是,大量的资金便会跑到别的地方去,主要是股市、债市、房地产市场等虚拟经济领域。这样一种资金流动格局会加剧原已存在的贫富不均。
危机过程中很多调查显示,很多人如果一个月不开工就没饭吃了,有的两个月、三个月,多数人都撑不了几个月。企业也是这样,企业规模越小,这种情况越严重。除非我们采取“直升机撒钱”这种理想化的理论模式去“量化宽松”,大部分资金都到不了一般群众和中小企业手里,而会集中到资本所有者手里。国内外都有大量针对此类问题的研究,研究显示,经由金融过程所提供的救助措施,在对经济恢复产生积极影响的同时,可能会加剧贫富不均,加剧社会矛盾。
这是因为,在疫情蔓延之时,大量资金不会流入实体经济,而是流入其他领域,主要是股市、债市、房地产市场,即所谓的虚拟经济领域。由于持有股票、债券、房产等“资产”的人大都是高收入者,资金流动的这种格局,会增加资产所有者的收入,进而导致贫富差距加大。客观地说,这就是一个老问题。在市场经济中,资本和劳动相比,资本总是占优,最近几十年来,这个问题比较突出,2014年法国一位经济学家写过一本《21世纪资本论》,说的就是资本和劳动间的矛盾依然存在,而且在整个社会分配中,资本占优,劳动相对劣势,这一次疫情,无疑会加剧这种情况。
实体经济萎靡 金融化趋势进一步凸显
经济可能会陷入长期停滞,主要的因素是实体方面。因为疫情,大家都按了“暂停键”,现在看起来,“暂停键”可能按得很长,疫情要真正过去,还需要有效的疫苗研发出来,这恐怕得到2021年甚至2022年之后了。这意味着,疫情导致的经济停滞会是长期的。实体经济萎靡不振,大量资金涌入虚拟经济,而目前经济生活中本就存在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,即经济的金融化,这种现象随着资金大量涌入虚拟经济而进一步的加深,乃至影响到经济的各个方面。
这就形成了著名的“金融周期”。原本的周期是经济周期,其基本动因是产品的生产过剩,经由物价涨跌、企业兴衰,周而复始。如今,由于资金大部分不进入实体经济,经济周期主要表现为股票、债券、房地产等金融变量的变化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的调控政策施行之后,首先看到的是各类资产类指标的涨跌,如股市涨了、股市跌了,债市涨了、债市跌了,房价涨了、房价跌了,等等。这种“金融化”现象是非常不利的,它使现有成熟的宏观调控工具、宏观调控政策、宏观调控理论都趋于失效。问题在于,由于事出紧急,即便我们知道传统工具失灵,我们还须沿用这些工具去应对危机,以解燃眉之急,根本顾不上实施这些措施之后会洪水滔天。这样一种恶性循环,细思极恐。
“美元荒”强化了美元的国际地位须警惕世界金融“去中国化”
疫情可能加剧“去全球化”的倾向,其中特别值得警惕的是“去中国化”的倾向。迄今为止,已经有很多专家讨论了去全球化问题,关于产业链、价值链的断裂等等,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事实,因为大家封国、禁足,无法正常开展贸易活动,资本流动也基本上停止。在此状况下,这个世界有意无意地会出现“去全球化”现象。我作为中国的学者,特别关心的问题是,这个过程中,“去中国化”现象实实在在地发生了。
这次危机刚开始时,全世界突然出现“美元荒”。历史上,美元荒出现过几次,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年前的金融危机。每一次美元荒之后都产生了一个确定的结果,在专业人士眼中,美元荒通常都意味着某种国际金融格局的改变,改变的方向则是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垄断地位的进一步强固,美国当然因此获益。
如何应对美元荒?现有条件下,只能是通过以美国为核心的全球央行实施货币互换来应对。所以,此次美元荒不久,就有九国央行签署货币互换协议。这里有两个事情值得关注,第一个是,签约的央行中没有中国的央行;第二个是,互换网络中的货币没有人民币。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——在疫情中,虽说各国因“封国”而在实体经济领域被隔开了,以至于出现“去全球化”现象,但是,同样是危机,使得大家对美元需求更强了,正是这种“共同需求”将各国在金融上进一步联系在一起,而这样一个日益加强的货币金融网络中独独没有中国,没有人民币。这种可称为国际金融“去中国化”,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倾向。
这次疫情以来,各国央行之间的货币互换已经安排了三次。如果再回顾历史,上一轮次贷危机时也有一波美元荒。危机虽然发生在美国,对美元产生冲击,但是危机发生后不久却出现了美元荒,这是实在无可奈何但又必须接受的事实。当时,即2008年,也有一个货币互换的协议,我们当时对此就做过研究,发现这个货币互换协议来者不善。如果联系到当时美国高调推出的“环太平洋贸易协定”,即TTP,情况就更为明显。在这个协议中,多数环太平洋国家都参与了,包括像越南、文莱等,但是独独也没有中国。我们当时就指出:贸易协定中排除中国,货币金融协定中没有中国,中国明显被孤立了。这意味着,“去中国化”的倾向已经发展了一段时间,此次疫情进一步发展了,这非常值得关注。
还有一个佐证。大家知道,数字货币Libra的2.0版出来了,值得注意的是,这个数字货币是以五、六种货币来定值的,而这个定值的“货币篮子“里也没有人民币。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,国际上特别是国际金融领域,一个排斥人民币、排斥中国的同盟正在形成。面对这种状况,我们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让人民币强起来,让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。当然,作为基础,更少不了让中国强起来。
必须深化经济改革加快推进人民币国际化
面对这次疫情,金融领域受到了一系列深刻冲击。面对冲击,中国很难独善其身,只能争取相对好的结果。好在中国比较早地度过了第一个阶段,稳步地复工复产,各方面都在恢复过程中。这种情况下,实体经济领域应当加快改革。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已经描绘了周全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蓝图,按照这个蓝图去施工,将中国比较快地建设成现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,属当务之急。
金融体系中,必须加快推进人民币国际化,依托强大的经济实力把货币推出去。货币推出去也不是说推就推,实际上又归结为金融改革的问题。所谓推出去,不是说让外国人持有人民币,而是让他们持有人民币定值的金融资产,比如,人民币定值的股票、债券、住房等等。总之,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加大金融对外开放,进一步把国内金融体系市场化,让国际投资者愿意、能够持有人民币定值的资产,这样人民币国际化才能稳步推进。
总之,如果说过去很多矛盾都还潜在的话,那么疫情把很多矛盾都揭开了。面对矛盾,中国肯定毫无畏惧,继续按照既定的方向,推进我们的经济发展,这个方向就是加快改革、深化改革,相信中国能够率先走出衰退。
本文转自《凤凰网》,经授权转发,编辑:秦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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